我還記得十年前幾乎天天跟H鬼混的那段日子。

十年前H已經三十好幾,
擁有外國文憑和與外國文憑頗相稱的一抹憤世嫉俗味。
H做政治工作,黨部行政和黨員服務等等,
大概覺得再怎麼樣也改變不了世界,
他做得不來勁兒,幹譙比幹活多。
H也做社會工作,軍中人權和血友愛滋等等,
抬棺灑冥紙捧牌位翻覆了世界,
但激情過後我依舊看不出他到底欣不欣賞自己做的這些努力。

和H牽手的人換了幾個,
舔舐寂寞的意圖太明顯過熱戀飛揚的甜蜜,
我無法分辨他們幾分來真的、幾分玩假的。

H晚上總不回家,
在辦公室與一瓶Stolichnaya或高梁米酒什麼的相伴。
是思念某個舊情人還是革命同志呢,
喝多了H會幽幽吹起簫,
再喝一點,就一頭栽在電腦鍵盤上湊合睡去。
隔天下午再見H,
他多半仍頹坐在同一個位子,
感覺比昨夜又更蒼老了些。

面對H這樣的朋友有時給人難以言說的壓力。
沉重的氣息在他周圍漫成灰色圈圈,
你不理解他的哀傷所為何來,
你不理解如何能夠幫得上忙。
於是你遮遮掩掩,唯恐自己的輕快冒犯了他的枯槁;
對照著他的滄桑,
你甚至為自己青春正熾感到抱歉。

後來有五六年沒見到H,
知道他結婚、生子、遷居南台灣,
我始終沒在心裡描繪過H嶄新的模樣,
只任那個天天買醉的印象在腦海中根深蒂固。

那天突然接到電話報喜,
久無音訊的H竟然跟隨老長官北征進駐總統府。
三五好友極有效率地約定當晚聚餐小酌,
我比H早到了熱炒小店,
等待他的心情興奮中帶點忐忑,
多年後走向眼前的會否如是同樣引人發慌的孤單靈魂?

那一刻說不上瞠目結舌,但絕對眼睛一亮!
時間是怎麼厚待著H,
讓他看來比十年前更減了許多歲數。
H烏黑的短髮俐落好看,紅潤臉頰精神煥發,
襯衫老老實實塞進褲腰,還平平整整地熨出清晰折線,
從胸前口袋掏出識別證,
襯著總統府圖樣的「參議」兩字燙了金似地閃閃發光。

我不記得幾時曾經看H這樣意氣風發過!

然而頭銜官位與容貌衣裝只是最不重要的序曲。
H打開公事包抽出一個檔案夾,
裡頭滿是兩歲大兒子與兩週二兒子的照片,
他頭上分明漂浮著好丈夫好爸爸的光環,
刺眼鋒芒截斷供我回憶十年前荒唐歲月的僅存線索,
正式宣告那頹廢浪人沒跟上H前進的腳步,徹底被留在過往。

H說:「你們都不結婚嗎?」
H說:「有小孩是非常神奇的事情,我可以為他們犧牲生命。」
H說:「我現在知道我所有的努力是為了什麼。」
他眼神裡的堅定和踏實,
即使在十五瓶金牌台啤後也沒有丁點渙散。

我問H:「你覺得你已經找到人生終極的方向和價值了嗎?」
他重重一點頭,
速度快得叫我訝異卻又不訝異。

會不會,今天的H看我,
用的就是十年前我看他的眼光?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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